2019年03月05日 07:31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邓线平
医患冲突,可以从多重视角,如管理、法律、文化、资源配置等视角进行解读。在我们看来,医患冲突在某种意义上在于二者对医疗技术的看法和选择不同,通常是由于语言沟通不畅所引起的对立,而语言沟通的内容通常是有关技术的科学性问题。那么,医生应如何同患者进行沟通?
医患冲突的原因
医生代表专家一方。对医生而言,其判断有一系列实验数据支撑,是科学家在实验室通过无数实验得出的结论。此外,医生还有许多临床经验,支撑其作出判断。科学确证与临床经验确证是不同的:科学确证是在一系列封闭条件下的确证,这些条件运用于现实需要经过一系列改造;而临床经验确证则是从以往案例中得出的结果。临床经验确证和科学确证在不同中也有相同,即都是从医生专业角度出发得出的结论,同患者从自身生活经验中得出的结论存在一定差异性。
患者及家属很多时候并未真正理解医生在讲什么,他们往往不像科学家和医生那样通过科学实验和临床案例增加自己的认识。专家的意见对他们具有一定影响,但他们的确证往往更多来自生活,甚至有些还来自传闻。当医生的判断与他们的判断不一致时,一般情况下,他们会听取医生的意见和建议,但有时也有自己的坚持,特别是在日常经验范围内可以作出判断以及日常司空见惯的事情上。还有一种情况是,他们的判断、要求与医生的判断、要求差别较大时,他们听不懂医生的判断。并且,医生在医患沟通中的语气往往是不容置疑的,对于患者提出的要求用“科学”的语气予以批评,医生不容置疑的语气有时则会使患者难以接受,从而导致双方容易发生冲突。
特定事件上听取专家意见是合理的,但语言沟通的技巧,以及语言沟通与技术沟通的优先主次、配合,对医患正常交流影响极大。为此,技术诠释理论可以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技术诠释理论的内容
当前,技术往往被认为是对科学的应用。这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的,当现实物体可以随意变化时,技术可以根据科学原理加以实现。但现实总是某种事先确定的现实,当科学要应用于现实、改造现实时,受具体的情境决定。科学推动技术发展,只在一定范围内起作用。技术发展有其自身的规律,特别受社会现实影响很深。现实中技术形成,不但受很多相关技术的影响,还受社会环境影响。反过来,科学发展需要一系列的技术条件,它受技术影响更深。没有望远镜,科学家观察不到各种宇宙现象,也难以推动现代宇宙科学的发展。受各种实验技术制约,至今有很多科学理论得不到确证。医学也一样,比如,若没有显微镜等技术发展,医学也难以进步。
美国现象学家和技术哲学家伊德(Don Ihde)指出,技术优先于科学,科学是具身通过技术变更的结果。比如,现象学创始人胡塞尔指出,最终成为几何学的观念和形式,起源于测量的实践。伊德从几何学的兴起开始分析,他进一步指出,最初的几何学和几何学的实践是埃及人完成的,其实践大致有两种:第一种实践是划分土地边界的测量活动。尼罗河一年一次的泛滥是埃及所有的古代农业活动首先要面对的问题,而尼罗河的泛滥也破坏或毁坏了以前划分好的土地边界,为了重新划定边界,就需要测量工具。第二种则是与墓碑结构、金字塔和神庙的建筑等活动有关。这些活动也需要技术或工具来划线、测量角度和确定比例。几何学发展与早期技术利用紧密相关。海德格尔最先提出,科学源于技术,而不是相反。海德格尔认为,工具和设备操作的实践知识不是“认知的”,而是“默会的”(tacit)。伊德认为,这是一种身体化的知识。在海德格尔的早期分析中,工具一旦失效或损坏,它就有机会突现出来。一旦突现出来,它就有机会脱离具体的情境——至少脱离工具的工作规划。脱离了具体的情境,工具就变成了研究的对象,成为“在手的”(present-at-hand),也就变成了“科学的对象”。
伊德认为,当前新产生的科学知识,很多只有通过技术为中介,对人类而言才是可能的。对新现象的观察成为了一种视觉诠释过程,由此,“科学进步是由纯理论推进,而后获得证实的观念,即使不是一个应该被舍弃的观念,也是一个需要受到高度质疑和修正的观念”。
解决医患冲突的可能
从技术诠释学角度,医学是受技术推动发展的。现代医学朝精细化方向前进,越来越脱离人的具体感受。人的具体感受逐渐转变成一些数据表达。一个人痛到什么程度,有各种量级。病人的患病程度,血压、血脂、血糖等,都有一系列的数据表征。在治疗过程中,治疗手段科学与否,不能凭人的主观感受决定,而是需要科学测量。这些都是必需的,医学在技术推动下不断进步。医学在具体的进步过程中,像成像技术一样,越来越脱离人的具体感知,形成与感知的不同构。一方面,医学本身受成像技术影响很深,另一方面,推动医学发展过程中,技术中介变得越来越复杂,每一种技术都要经过不同主体的现实认证。
技术先于科学,意味着医患冲突中医学有效性的确证是一项技术性工作。对医生而言,无可怀疑的科学事实,对患者可能需要进一步的确证,而并非理所当然。医生认为的科学事实,是医生在一系列专业及生活实践中得到确证的。医生之所以被称为医生,不单是他在现实世界行医,还在于他的专业对他现实生活的改变,这些改变反过来加强了他对医学有效性的确证。患者及家属通常做不到这一点,他们很少或者从未接触过医学的专业确证过程,他们的生活远离医学知识,从而对医学有效性的确证可能会有另一套规则。如果承认医学的科学性,他们会更愿意听医生的话;如果不承认医学的科学性,他们可能对治疗有自己的主张。
医生不能将自己的观点强制加诸患者身上。从技术诠释学看,这需要一系列的解释过程。首先需要技术解释细化。在技术解释中,医生不但要善于将复杂的技术化解成日常听得懂的方式,还要与患者的具体情境结合,而不同的患者对同一种技术需要不同的解释。技术解释是一方面,具体的技术实施是另一方面。医生在治疗过程中,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将太多的精力花在对患者的技术解释上,这就需求具体的技术实施要更细化。当患者提出不同要求时,医院要有相应的应对措施。这种应对不是单纯满足患者及其家属的要求,而是以一种负责任的态度将患者转换到另一种技术解释情境中,让患者及家属通过技术情境转换,更容易接受相对安全的医疗方案。并且,对于不同病例,医院可以有不同的技术转换。这可能不只是在一家医院内部进行,也可能在不同医院间进行。不管如何转换,满足患者及家属对医疗技术常识性解释的需求,是解决医患冲突的方向。患者关心自己的健康问题,在对治疗方案存有疑虑时,患者需要一个更合理的解释和更合理的安排。也不可能让所有患者都了解现代医学知识和发展进程。将医学确证与患者的日常生活、工作相联系是医疗过程中解决医患冲突的重要方面。
医生与患者的语言沟通是医患冲突中的另一个问题。技术诠释学是从语言诠释学发展而来。在伊德看来,语言诠释学是语言优先的。技术诠释不是不要语言沟通,而是语言沟通应处于什么位置,如何进行语言诠释。在技术诠释基础上,设身处地的语言沟通有利于消除医患冲突,不得要领的语言诠释则可能不利于医患沟通,技术诠释理论更注重医生从患者角度进行语言交流。语言不但指征技术,语言本身也是一门技术。相反,秉承技术是科学应用的观点,医生在医患交流中,往往语气简洁,具有不可置疑性,而将语言可能携带的情感因素尽量排除在外,这很有可能会加剧医患冲突。
(作者单位: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当代马克思主义研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