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3月04日 07:32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柳恒爽 程林
自闭症谱系障碍(Autism Spectrum Disorders,以下简称ASD)是一组源于脑神经系统的发育障碍,其核心症状是社交障碍和重复刻板行为。不同ASD个体的症状表征和严重程度迥异,呈现出一个连续的谱系。通常所说的自闭症(autism)不等同于自闭症谱系障碍,而是谱系障碍里症状较严重、发病率较高的一种。近年来,随着人工智能迅速应用于各领域,学界开始逐渐关注机器人帮助ASD儿童的可行性。
机器人应用于ASD儿童具有优势
机器人在缓解ASD核心症状方面具有一定潜质。这种潜质主要得益于机器人与玩具及人类相比的一些独特优势。与不会说话、难以产生互动的人形玩具(如芭比娃娃)相比,机器人能给ASD儿童一个有保障的回应。同时,当前机器人的智能程度已远超普通玩具,甚至可以长年累月地照料ASD人群的饮食起居。且不论机器人能否缓解ASD症状,仅是这种照料本身对于生活难以自理、缺乏政府托养、没有伴侣看护的ASD群体来说已经是极大的支持。
与人类相比,虽然当前机器人限于应变性和能动性的欠缺,尚无法在ASD干预方面代替人类,但机器人在ASD行为的测查方面却比人类更客观、规范、系统和标准,这些都为ASD的初步筛查、辅助诊断和早期干预抢占先机。目前,一个较受认可且被广泛使用的ASD干预法是应用行为分析法(Applied Behavior Analysis)。此干预法需要持续、密切地追踪和监控ASD儿童特定行为发生的频次(如主动沟通的频率)在干预前的基线、干预中的变化、干预后的即时后效和延时后效,从而对干预的有效性进行实时评估、反馈和调整。此数据收集系统的规则明了、重复性强、程序固定,适合机器人代为完成,家长和康复师就可以解放出时间和精力来应对更加灵活多变的干预情境。同时,机器人在反复记录数据时不会像人那样易疲劳和厌倦,而是会以足够的耐心对待ASD儿童,确保前后一致的数据质量。
机器人应用于ASD儿童具有局限性
机器人在灵活性、能动性和共情性上的缺失,导致它不会像社会上担忧的那样取代康复师,反倒对康复师提出了更高要求。康复师需要清楚机器人的长处和局限,以及怎样与机器人配合才能使合力最大、效果最佳。
在应对ASD儿童的社交障碍时,我们希望能借助机器人,将ASD儿童对非生命体等简单社会刺激的兴趣,延伸到对人类面孔等复杂社会刺激的兴趣,最终实现跟真人独立、无碍地交流。我们不应止步于ASD儿童与机器人的互动,更应避免其对机器人的依赖。以下将从表达欲求、语言技能和情绪识别三方面具体探讨机器人在应对ASD社交障碍这一核心症状时存在的局限。
首先,机器人不应代替ASD儿童表达想法、要求和情感,而应帮助ASD儿童培养自我表达的兴趣和习惯。当前,部分研究立足于如何让机器人代替ASD儿童表达。这反映出对ASD群体表达欲求寡淡的了解不足。过分活跃的神经系统通常会使ASD人群难以承受额外的外界信息负荷,唯有少言寡语、沉浸在自我世界中才会感到宁静。然而,内心紧锁或许会给ASD儿童带来宁静,却未必会带来和谐。最早的一批ASD儿童在当时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1943年),足见ASD儿童心理不协调的显著性。机器人代替ASD儿童表达,或许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为这种心理失调提供一个疏解渠道,但内心分裂的最终调和恐怕还是要仰赖ASD儿童自主的表达和释放。
其次,语言技能往往是ASD儿童的父母期待优先开发的技能,但现有的机器人在语言方面所能提供的帮助却有限。虽然目前有超过半数的干预使用的是会讲19种语言的NAO机器人,但仍有相当数量的干预是借助不会讲话、智能性较低的机器人,如Keepon和ifbot。即便是会讲话的NAO也很难讲出像人类那样吐字清晰、抑扬顿挫甚至蕴含言外之意的语言。而精准的发音、恰当的韵律以及对玩笑、隐喻、暗示、讽刺等话外之音的理解,正是ASD儿童最需要提升的,却恰是机器人语言中最贫乏、机器人技术最难攻关的。
此外,即便ASD儿童能识别机器人单一平面的情绪,也未必能泛化到对人类复杂情绪的识别。目前,NAO的情绪表达非常直观:眼睛黄色表喜、红色表怒、蓝色表哀、青色表惧等;而人类的情绪除了喜怒哀惧,还有皮笑肉不笑、喜极而涕、破涕为笑等,十分复杂多变。因此,即便ASD儿童可以识别机器人的情绪,当他们面对瞬息万变的人类表情时,恐怕仍难避免感官超载的状态。如果ASD儿童无法顺利实现从机器人到人的过渡,那么ASD儿童与机器人的相处就在无形中挤占了他们与真人相处的时间,从而加剧ASD儿童对人类的回避及其对非人类的偏好,甚至导致自我异化。
机器人不仅在介入ASD社交障碍这一核心症状时存有局限,在应对ASD另一大核心症状即重复刻板行为时也不尽如人意。在以往研究中,机器人可以减少ASD儿童的重复刻板行为,但多是通过间接的方式:在机器人营造的轻松愉快氛围下,ASD儿童不再需要通过重复刻板的仪式性动作来缓解焦虑和恐惧、寻求可控感,重复刻板行为也就自然减少了。但是,机器人本身灵活性、应变性的欠缺,决定了ASD儿童若模仿机器人,非但不能助其克服重复刻板行为,反而会因为机器人迎合了他们对一成不变行为的偏好,鼓励了ASD儿童对重复刻板行为的执着。
机器人应用于ASD儿童面临伦理挑战
除了应用效果方面的局限,机器人应用于ASD儿童也不可避免会带来伦理挑战。这些伦理问题在本质上可能并不局限于ASD领域的机器人,而是通用于各个领域的机器人,但ASD儿童的特点恰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来反观、放大并重新审视这些普适性的伦理问题。
对ASD儿童来说,机器人或许更像玩伴或朋友,而非机器和工具。ASD儿童无法像普通人那样,根据机器人在自己心目中的定位、收放自如地投放感情。如果有一天ASD儿童忽然觉察到自己的亲密伙伴是堆没有生命和情感的金属和线路,是否会产生无可挽回的摧毁性认知崩塌?
此外,机器人在地毯式全面扫荡和记录ASD行为的同时,也会成为ASD儿童的隐私载体,将其隐私不知不觉地带入公共空间。对于毫无掩饰、不加设防的ASD群体来说,隐私受侵可能会暴露其最不为人知、难以启齿、脆弱无助的一面,进而也会面临更大的伦理责难。
再者,由于ASD儿童相比普通儿童需要更多的精力和关注,把缺乏判断力的ASD儿童托付给没有温度的机器人,对ASD儿童是否是一种敷衍、欺骗甚至物化?是否会让ASD儿童对人类世界更加难以接受,甚至错以为机器人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虽然有学者宣称,ASD儿童本身可能意识不到这些伦理问题,但我们丝毫不能因为ASD儿童的懵懂而无视这些伦理风险,甚至违背应有的伦理准则。
要想让机器人对ASD儿童的帮助实现质的飞跃,需要在技术层面上突破机器人自身的固有缺陷。而在现有的技术框架内,机器人的个性化设置似乎是大势所趋:ASD谱系内部不同个体的偏好和需求千差万别。只有深入探讨不同年龄、智力水平、障碍程度、症状表现的ASD个体对何种外形、拟人程度、智能水平、相处模式的机器人有最充分的响应和最有效的收益,才能更科学地指导家长和康复师选择最适合ASD个体的机器人类型。
(作者单位: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中心;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西方语言文化学院)